*人类阳&镜妖阴
*半现半玄幻设定
(一)
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解开了这座单人公寓的最后一层保护,房屋主人拖沓着沉重的步伐推门而入,草草换好拖鞋再草草关上门,就径直冲小客厅上的沙发一倒不复起,连窗户外对他挤眉弄眼做鬼脸的鬼魂都懒得多看一眼。
真的是太累了。
阳仰靠在沙发上,粗略地回忆着这是今年第几次为鬼怪之事精疲力尽,佛祖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灵体留恋阳世,不愿转世投胎,佛祖知道那些灵荡着荡着还热衷欺负生人,佛祖知道…不,佛祖不知道,但是阳知道莽莽苍生中,为何它们偏偏喜欢围着他转,只因为他从小就见了鬼似的可以见到鬼。
是的,从记事起,阳就明了自己和周围人不同,就像所有灵异文主角那样,他天生有着看得见世间灰色地界事物并将其超度的能力,奇怪的是这能力并没有完美复制小说中说得那种持久性和恒定性,简而言之就是不稳定——时而可见时而不可见,这就造成了一直以来接受马克思唯物主义学习的阳一度怀疑自己的视力存在严重问题。
所幸这种怀疑在他15岁那年,被一个饿死鬼奔命穷追的夜晚消失得干干净净,也对,你能保证自己在被尺寸超过三米的异形追杀时还深信上帝佛祖安拉克苏鲁是不存在的么?那时候阳深信了有问题的不是自己的视力,而是自己的信仰。
以上属于极端事例,自小时不时接触阴物的阳其实并不大畏惧鬼怪们的形象,被惊吓或者惊魂也是少数,雷同好人多过坏人的道理,这世上的好灵也多过恶灵。极度稀有的通灵体质的唯一坏处,是那些闲来无事的鬼怪们总以此为乐,经常给阳找点岔——今天掉个天外花盆,明天纠缠你要求冬至多给烧点纸,后天说不定直接拦路鬼打墙…这对想要好好生活的阳来说,实在是头疼。
真的是太累了。
“你回来了。”
“所以,我说,你早该带我一起出门。”
一身青蓝袈裟的人影出现在卧室门口,浓密的黑色长发下,一双眼未睁,却准确地对向躺倒在沙发上的阳,表情是一副实打实的恨铁不成钢。
“上学而已,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
“上学而已,上得连物种变了?早上出门是个正经人,晚上回来累成狗?”
黑发的少年完全不给面子,开口就是怼,窗台外应声传来窸窸窣窣的低笑,阴轻飘飘转头过去,窗外世界一秒安静。
“今天,出了点意外…平时极少这样的。”
阳无心跟人互怼,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皮格外沉重,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下一秒就能睡着。意识微散,可下一刻迎接他的不是黑甜乡,而是一个有着淡淡莲花香的怀抱,微凉贴上额头,令他忍不住强打精神去感受这种微妙的舒适感。
“谢了…又让你费心。”
“笨蛋,有点身为人类的自觉好么…”
额头相贴,鼻尖与鼻尖只有寸许距离,如此之近观察怀中人类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阴的心情有些复杂,略微纠结后,还是愤愤占了上风:明明通灵之力不稳固,见到纯阴之物不避开就罢,居然还频频施援手,生怕自己不被阴气侵蚀?
“看这样子,是花了不少心力吧。”
“本来为驱开天邪鬼就费了些神,放学路上遇上一起车祸…人员死伤有点惨重。”
你本不必管世俗。
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就这么说过,却被阳一句“生来有这样的力量,就那让这力量发挥它的价值吧”给堵了回来,从那之后他再没理会阳的多管闲事,只在人被阴气耗损严重时默默替他净化身心。
他没法放下世人不管,就像他没法放下他一个人——这很笨,但从被阳唤醒的那一日,阴便知道这是他们无可逃脱的宿命。那一日,如今想想却又觉得遥远:大雨淋漓,青涩的少年,雨水中横空出现的古镜,不远处是被镜之力震碎的饿死鬼,少年伸出手,接纳了镜子的光芒,守候在时光里不肯映照世界的镜面,终于在千年后显现出一张惊慌失措的清秀的脸。
“你是谁?”
“我是你,你也是我。”
那一刻起,我们已成为世上最能互相理解的存在,互相守护,直到湮灭。
阴的手指从阳合上的眼睑上抚过,怀里的人脸色终于比进门时好上许多,但终归是睡了去。轻微的触动不足以惊动他的沉眠,阴无声一叹,扯过挂在沙发背上的长毯盖住自己的怀抱,思量抱着人睡沙发一整晚的可能性有多高。
(二)
阳知道自己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没有风的夜晚,那晚,镜子第一次碎裂。
任何凶兽的临死反扑都是可怕的,他和阴都没有料想到伞鬼的怨气会那般强烈,古镜自行脱手而出,撞开了措不及防的自己,硬生生挨下了伞尖的偷袭,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应声而响,空气在下一瞬间变得安静。阳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仿佛听到了镜子内那个人隐忍住的痛呼,他张了张嘴,徒劳地发现自己的声带罢了工,他想像毛发皆张的怒兽吼叫着冲上去,或者像言情文里的女主角大叫一声“不要”,来发泄突然崩溃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在一片死寂中走到摔落的镜子前,默然将表面四分五裂的镜子捡起,碎落的细小残片滑落,阳将它们一一接住,再狠狠地攥入掌心,直到细细密密的红色水痕从指间渗出。
时隔多日,阳又一次在梦境里听到了那天晚上自己颤抖到变形的声线,一字一音,支离破碎。
“阴…”
“你…没事吧…”
“回答我…”
“求你…”
心口突然一阵悸动,刺痛紧随而来——分明已是过去的事,可每次回顾,都会痛苦到连身体都需要用不适来抗拒的地步,为什么…
阳绞住胸口的衣料,看那个“自己”在一遍遍地求问无答后绝望地捂住眼睛,泪水混着手上的血水滴落上不再完整的镜面上。
然而被血沾染的碎镜奇迹般地自行复原了,后来阴告诉他,世上有且仅有他的血可以复原受伤的古镜,理由是…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的力量相生相连相互影响。”
“我予你护你身心的净化之力,你予我修复一切损伤的复原之力。”
他的镜子在梦境的夜里重现了奇迹,一直以来只存在镜世界内的人,在一团扑朔的白光中脱离了镜子,成为活生生的实体浮现到他面前,一头纯黑的长发在凌空现世的刹那宛如盛开于深夜的花朵,黑发的少年双眸未睁,却伸出双臂将完全懵在原地的他抱了个满怀。
“你弄湿了我的衣服,所以…”
“别哭。”
梦境结束,阳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仿佛从未睡着,抬头所见是梦里最后出现的那张脸。
“醒了啊。”
“嗯。”
“又想起那个时候了么?”
阴应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尽管他不用刻意去想,但毫无防备的睡梦本就是最易窥探的地方,想来梦里发生了什么,阴都了然于心。
“果然,我还是做不…”
“我需要跟着你,阳。”
还是做不到让你跟着我,这句话还是被打断在嘴边,一年前的事就像乌云始终笼罩在阳的心头,他是容易引事的体质,但他不想也不敢再看到任何可能让阴碎掉的画面,仿佛那碎成片剥离而下的不是古老的镜子,而是自己半身的灵魂。
很痛,很痛。
“我需要跟着你。”
“一年的时间已经够多,再花时间的修养也该结束了。”
固执的镜之妖怪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未开灯的客厅内,阴低下头,长而直的黑发隔开了窗帘后勉强映出的光亮,在阳的脸庞两侧落成秘密的阴影,他的语气轻轻,像在诵说一段经文,又像是亲密的情人在耳边缱绻:
“如同你想的那般,我也是。”
“我还是做不到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